去丹阳
丹阳位于沪宁线上，历史上也算是一座老城了。老早插队落户去黑龙江火车一直路过，却遗憾没下去看一眼。它夹在镇江与常州间，一条京杭大运河浩浩穿城而过。
一千四五百年前，丹阳就算是南朝齐梁的故里了，有12位帝王生于斯息于斯。更早的时候，还有一位与孔子齐名叫季子的先贤，学富五车，腰悬剑，走天下，十分地重信义，以至孔子闻其逝呜呼为他所书十字墓碑铭。至今，他的事迹尚在周边耳闻传说。在城外附近一个叫延陵镇的地方，先民们还为他盖过一座季子庙，史载说是在东汉时期这庙就是江南的名胜了。当然今天的庙应该是重修了的。今天的庙里现存有孔子所书的十字碑，宋代的石刻乌龟及皇帝赐词等等。最奇怪的是，庙前还尚存千年沸井六口，三清三浊，各井口相距不足一米，却泾渭分明，且整日整日沸腾翻滚不已。还说清井里的水，喝一口有啤酒味。从古至今，好些名士达人，来此观井瞻仰，叩首季子。据云李白也来过并吟诗一首颂先贤，说：延陵有宝剑，价重千黄金，观风历上国，暗许故人深。归来挂坟松，万古知其心。好像也就在昨天，我们一列车去黑龙江的插兄俞永新，说起此事，两眼发亮，证实有啤酒味的说法。说他老爸就是这里人，后来到上海织布厂讨生活，做到机修间铜匠大师傅。小时候他跟他老爸来过老家，吃过两口井水，味道是老赞咯。听得我们是羡慕不已，有机会跟俞兄回家一起不花钱灌啤酒喝个饱。
却一直没能实现。俞兄当年返城即被家里送去老家成婚，他老实巴交，进了乡镇厂，自此音讯全无。我们呢，也各自生活，自此了断了丹阳沸水啤酒管饱的念想。
也未承想，俞兄消息俱无的五年后，耳边却又闻去丹阳。
那年，我考进了一家新闻单位。中午在一个姓郑的文青老友办公室歇脚，见到了一位时年55岁十分和蔼的老同志。她说跟着小郑叫我老王吧。之后才知道，她大名王绪生，16岁时就参加了学生运动，后来以民校教师身份在上海西郊做地下党工作。听说我们好东抄西写，她热情地陪我们寻素材去纪王去诸翟访问那里的当年老同志。再后来就很熟了，说起她自己的经历，她难忘1948年底，组织通知立刻转移去苏北。在苏北解放区，她先后进了华中党校、华中新专学习。记得是1949年4月24日渡江战役打响的第四天，消息传来，三野部队入城，南京解放。她随军南下从扬州一个叫瓜洲渡的地方半夜12点过江。她说，你知道丹阳吗？那一刻，她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
丹阳很重要的。大致是在两年后，一个时年65岁叫老牟的老同志，说起他怎么进的解放日报，微笑着回忆，似乎青春不老。这一年，我在单位换了个做报纸连载小说的新部门，十个人里倒有六个是过了60岁的老同志，闲聊一忆及年轻时光，便眼里透亮生动不少。
老牟和一个叫阿章老师的著名作家，和老同志王绪生一样，在1949年的4月下旬，过江抵达丹阳，要开始背负重托出发新的征程。老牟大名牟春霖，1923年出生，山东海阳人，老早从我军炮校毕业后，在战斗中负伤回到了地方工作。济南解放后，加入以恽逸群为社长的山东济南新民主报。后来和老报人肖木、丁柯等一起，跟着以恽逸群为首的南下新闻大队，辗转徐州、宿迁至淮安，会合华中新专的王绪生和阿章们，队伍不断地壮大着，沿着运河走到了瓜洲渡的长江边，等待夜半好过江。这个时候阿章老师呢，才21岁出头。他1947年考入浙江大学，因投身反饥饿反内战要和平爱国学生运动，被上了特务黑名单，组织安排紧急转移苏北解放区，后入华中新专学习准备渡江参加接管大城市的报纸。
他们渡过了长江，抵达了镇江。上岸后急行军到火车站，爬上停在那里的货车，连夜去丹阳。那时的丹阳，县城三万余人。他们在城东一个叫荆村桥的地方驻扎了下来，开始了他们的集训，作解放大上海的入城接管工作准备。
多年后，时年已94岁高龄的老牟说：我们在那里学习、开会，介绍上海情况，也看地图，知道申报馆在哪个方位。等上海解放，我是第一批去接管申报馆的，和丁柯、肖木、宋军、史东他们一起，当时苏州河北边还在打仗……
时年已96岁高龄的肖木说：在丹阳，我们进行了入城教育。陈毅还专门为大家做了报告，阐明党的政策，宣布严格的纪律。陈老总报告也风趣，告诉我们不要到抽水马桶里去淘米。在驻地荆村桥，解放日报组织机构已初步搭好，并编出报纸的版式试刊，连《解放日报》的发刊词都是在那里写好的……
时年96岁高龄的丁柯说：上海《解放日报》很特殊，因为它的报名是党中央决定给上海的。早在1941年延安的党中央机关报就叫“解放日报”。上海继承了延安时的报名。入城，一些人怀疑我们“土包子能办好一张城市大报”？结果，头一天接管申报馆，第二天《解放日报》就出版上街了……
时年90岁的王绪生说：当时提倡全党办报，在丹阳集训时，我们就在3万名接管干部中发展了近500位党报通讯员。接管上海后，每月有通讯员来稿二三百件……
还有刘时平、张映吾、吴以常、印辉、叶诚、姚无、程敏、葛娴……
当年，这些穿着与三野战士一样，创办上海《解放日报》的前辈们，他们的至深难忘，后来被收录于解放内刊和一本名为《初心》的公开出版物中。在那本书里，他们回望在丹阳的近一个月休整、集训、学习、工作与准备，以及岁月的青春与憧憬。
为寻迹他们，解放前辈走过的脚步，在那年，大致是《初心》成书的两年前，我的同事、一个热衷史地探究好集录图像资料的张先生，邀我一起去丹阳。
出发那一日，正是国庆前。早晨多云的天，天际似有些阴，朦朦胧胧倒生出些水墨山峦的意境来。远山如黛。张先生军门血脉，一脚油门威风凛凛，似前些日电视直播里的朱日和军演，驾前两年购的一汽“黑迈”，宛如驾大马力装甲指挥车，以每小时110公里的速度，于G2高速向着镇江、南京方向突进。其时我车身后，倒也滚滚洪流甚是壮观。两个多小时后，至一窦庄服务区，车停多多。此地近丹阳，所陈皆丹阳本地美食与布贴：丹阳封缸酒、美瞳眼镜城、肴肉、延陵鸭饺、镇江锅盖面等。张先生望那字——“窦”，一愣说：窦司令不退的话，肯定与我等同行。窦是我报军转干部，十年一日抓精神文明建设。而今，离开我们的日子，这位师级转业老兵，不知您还好吗？
带着这样的感慰，同事张于正午前将“黑迈”驰进丹阳城边荆桥街，然后顺路一拐徐徐进了街内老宅一车道的水泥路，再前行，驻车一水泥场地处。但见周遭，好似要动迁屋，褪色黑瓦红瓦、白墙灰暗，皆上世纪70年代二层或一层村民屋居。此行目的，是寻找这里的王家祠堂。1949年4月23日丹阳解放，丹阳即成为总前委、华东军区和中共华东局临时驻地，刘邓陈粟等在此运筹帷幄，培训干部，准备物资，为解放和接管上海作大量准备。地方史载：从老丹阳城至荆林4公里的路边，就住了准备接管上海文教系统的干部近千人。而荆村桥的王家祠堂，则为解放上海接管申报创办上海《解放日报》的我百来人新闻大队集训和准备之地。也可以说，上海《解放日报》，延安火种，丹阳传递，上海燃薪。1999年5月，上海解放50周年之际，一些当年新闻大队的老同志如史东、王绪生等，在我原来部门一个叫许云倩的作家同事带队下，寻根此地。他们站在荆村桥头，望桥下九曲河水，周边的树木，田野和村舍，谓祠堂半墙犹在？
比对着当时摄制的影像资料，正惶惶不知南北，如救星般，老旧水泥道边边前几排房舍处，拐出一老伯，个不高，胡茬灰白，赶紧上前打招呼。原以为丹阳属镇江管辖，近扬州及南京官话，老伯的话能听懂。谁料却是吴语系，较无锡话还难懂。还好张先生睿智，弯腰开口用上沪语及国语，两声“老伯伯”，连比带画说“解放”，老伯噢噢总算明白了。一听是来自解放日报打探王家祠堂的，遂笤帚一扔热心地头里带路。老人家七十有五，姓王，比画着王家祠堂有多大。1949年，王老伯6岁吧，可惜记忆不深，只晓得来了男女解放军。那时王家祠堂，五间一进，共前中后三进，一圈墙里共15间房。后来又做过乡政府、粮管所和粮食仓库，场地老大了。可惜1966年，办轧米厂、农具站，老房全拆了。说话间来到王家祠堂遗址处，只见院里成了一铁木加工场，了无原来痕迹，只大门墙角边，树了一碑牌，上刻这么几行大字：丹阳市文物保护单位解放日报社旧址时代1949年公布日期1999年丹阳市人民政府立。
位于丹阳市荆林村原王氏祠堂内的“解放日报社旧址”。李楚悦摄
“来一照。”张先生扯我站好边边，举起单反，唰唰立此存照，于我当年解放前辈之新闻大队集训之地。
我们在院内肃穆少许，皆不言语。王老伯出院，又顺院墙边水泥道，比画王家祠堂占地几许。院墙斑驳，王老伯边走边摇头：屋子都拆了，这些棚屋，都是后盖的。指着一山墙，说只这一幢房，一堵老墙还留着。细一看，青色小砖，层层叠叠，斑驳坑洼，缝隙处，岁月留痕，几株小草细嫩却顽强，在微风中摇曳。
闻讯而来的荆村桥村原党支部书记王木锁，那年已70岁了，南下新闻大队来此集训之时，他才3岁尚不记事，只是听村里的长辈说，来的人都识文断字，待人和气，他们也唱歌，整队时报数嘹亮精神；只是不知道，这些年轻的男女解放军驻扎在祠堂里，整天都干啥。后来才知道，他们要开拔上海；后来才知道，是去上海做《解放日报》。
王木锁说，他们的祖上，为太原王氏，六百多年前来到这里。其时，此地遍布荆棘，树木参天，地势平坦，曲水徐淌，人勤地生金，是个落脚好地方。遂在此扎下。又百余年，明嘉靖年间，荆村桥王氏第八世孙，在现今老九曲河边，邀集族人，建起了王家祠堂。
站在十余年前由村民集资重新修缮的荆村桥上，脚下的石板，身旁的桥栏，这座宽丈余、长约七丈，元至正年间始建的石拱桥，现在的条石雕栏等石料，“都是祖上原来老货，片石不敢漏遗。当年吃水用水，包括新闻大队做饭洗衣，用的都是这桥下的九曲河水”。王长锁说，老早曲水清甜，鱼虾多多，他少年及年轻时，还在这河里游泳。而今，青山绿水，要靠整治了。
望桥边王家祠堂，恍惚有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集训之余，那时新闻大队队员，三两眺望，徜徉九曲河边，于5月初夏暮色之下，冀盼着上海解放，投身于伟大的事业。终于，1949年5月26日那个上午，来了通知：南下新闻大队，目标上海，束正行装，整队出发。耳畔似有歌声回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满怀着民族的希望……
那是我们的前辈，脚步坚定，眼睛明亮……
“黑迈”发动，再见了，荆村桥，沿着当年的新闻大队进上海路线，同事张，校正方向，以当年闷罐火车进上海的40迈速率，徐徐驶出。而后，以注目礼的方式，致敬告慰穿过丹阳城：
四离别荆村桥的两年后。正是适逢上海解放70周年时。这一日，仍然是张先生驾车，去丹阳。
张先生说：上次走得急，丹阳城里的几处要紧之处都没顾及，这次要看一下；还有，这次去荆村桥补些视频资料，可供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平台报庆和上海解放70周年时所用。
带上了拍视频的小司和小杨，仍然走的是G2高速。天阴，一路飘小雪。进得丹阳城的第一站，是70年前解放上海总前委旧址，城河路宝塔弄5号戴家花园。也是巧，这一日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宝塔弄周边，中山路这头，超市、饭店、商铺人来人往，似是闹市区。现在的四车道大马路，当年都是沙土路，路两边驻扎了不少穿着三野军装的人。1949年5月3日，陈毅抵丹阳，6日小平赶到丹阳，均住在戴家花园那幢两层的青砖小楼内。小楼内，还设有参谋处、作战指挥室等。史载：总前委完成解放上海的思想、组织、事务、物资、军事、新闻接管、人民币准备、社会文化经略八个方面的准备工作，是解放上海的“西柏坡”进城赶考。
总前委驻丹阳宝塔弄戴家花园，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和华东局机关进驻胡家宅院。刚解放的丹阳，会聚了中共中央委员、候补委员8人，会聚了党政军财文各界精英和接管人员、警卫部队3万余人，为解放上海接收上海做了精心准备。
戴家花园现为上海战役总前委旧址纪念馆
2019年5月，也就是我们此次来的三个月后，我同事、对长三角史地人文区情研习颇为精深的孔少亦来此寻迹后写下：总有人问，70年前，为何是丹阳？看地图可知，这里地处沪宁铁路线，京杭大运河贯通全境，水陆交通十分便捷。地理位置适中之外，丹阳县城目标不大，有利防空隐蔽和迅速集散。另外，苏南抗日根据地曾在这一带，有较好的群众基础和物质基础。如今，也因为区位优势，丹阳城是远近闻名的“眼镜城”，小眼镜成了大产业，城市发展，高楼林立……总前委旧址向东走出去很远，依然密布着各类厂房。
可惜大王庙不在了。是陈毅到达丹阳的第七天，5月10日，他在此为全体直属机关排以上干部作入城纪律和入城后的政策讲解报告。南下新闻大队全体队员也参加了这天的报告会。陈毅身着军装，打着绑腿，显得十分精神，他说，我们进上海一言一行都事关大局，要十分注意。部队入城后一律不得擅入民宅：不准入就是不准入，天王老子也不行。
在大王庙旧址地上，后来成了开泰路上的居民小区，有碑一块纪念之。还有华东财经委员会，第三野战军司令部驻地旧址……这一日，我们在城里走走停停，转了大半天，后来竟又转回了荆村桥。老支书王木锁，等着我们哪。他说和解放有缘，19岁那年，他也参了军，也算是南下了，当兵在福建。在他的陪同下，王家祠堂、石拱桥、九曲河，一一摄像录了个遍。
还是要到分手时，再握手：你们解放的同志还会再来吧。张先生说：应该还会吧，这里，是我们的接力地。
那年的五月，孔少来了。之前，他和一个叫向凯的青年，去常州探望了老牟。95岁的老牟对他们说：干了一辈子新闻工作，我没有遗憾。这工作很重要，不只是对你我来讲重要，是对中国和社会来讲很重要。报纸就像灯一样。孔少记住了，在此，他回想着老牟的语重心长，感悟重新出发的力量。
今年的四月，丹阳的乡间，田野上油菜花和蚕豆花们竞相开放了。我老友、一个叫刘老大已做了30多年记者获奖多多的资深新闻工作者，一个热爱作画十数年之人，带上了两个解放后生来到了荆村桥。除了王家祠堂九曲河乡民集资重修的石拱桥，他的脑子里，满是荆村桥九曲河畔铺天盖地涌来的油菜花和蚕豆花，尽管菜花是多么地靓丽鹅黄，紫白的蚕豆花像亿万彩蝶扑来，画面是那般强烈，他坚决地摈弃了作画念头，而是固执地平平仄仄七绝一首：
他说诗言志，看见了王家祠堂墙边那碑上解放日报社旧址七个字，诗的言语突然就冲上了他的脑际。诗，代表了他当时的心境和对解放前辈的景仰，尽管吟得不怎么好；而画，不足以表达。
结束此文的时候，忽闻在这五月下旬之初，一个叫秦红和一个叫张武的中年解放人，将领着他们部门20来岁算是解放第四代新人们，来探望从这里出发的解放前辈们，以此汲取力量，薪火传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