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歌④|上海竟有3100多行的叙事民歌?这位奉贤爷叔在自发传承
如今的奉贤新城与市中心城区没有多少区别,新建的奉贤区南桥东大型居住社区徐里桥文化活动中心设施齐全,老人们平时来这里锻炼身体,参加文娱活动。每周五中午12点到1点半,68岁的褚桂明在这里教大家唱《白杨村山歌》。这首流传于奉贤的吴语长篇叙事民歌是上海市非遗项目,共18个篇章,长达3100多行,是江南地区最长的叙事诗之一。他毫不夸张地说,“真要唱起来,几天几夜都唱不完。”
褚桂明在唱山歌赖鑫琳摄
《白杨村山歌》句式多变、活泼自如,具有浓郁的江南气息,2006年成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据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统计,截至2023年,上海流传的民歌被列入市级非遗项目的有8个,非遗传承人12位,还有不少民歌爱好者在学习和传承这些非遗民歌。褚桂明正是一位民歌爱好者。
最近,褚桂明正在奉贤区文化馆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整理田山歌唱段,希望能编排得更加动听、富有当下审美,让年轻人听得懂、能接受,把山歌传唱出去。
辛勤劳作时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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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化活动中心出来,沿着浦星公路往前,寻到一片农田,路口立着“行前村”的石碑,田里水稻绿油油的,长势喜人。褚桂明走进田埂间的小道上,脚下踩的泥巴亲切熟悉,他小时候种过田,看一眼就知道作物的生长情况。
这片土地叫作金汇镇,以前属于齐贤。褚桂明是土生土长的奉贤人,他换过很多工作,但都没有离开齐贤。拿出歌词本,褚桂明唱起《白杨村山歌》,清亮的嗓音如同云雀,一下子窜到天上。“哎嘿!伊呦伊呦伊呦伊呦伊呦哎……”
褚桂明在田间唱山歌赖鑫琳摄
褚桂明天生一副好嗓子,声音清亮,这是遗传自父亲的天赋。他生于1955年,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几岁,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父亲是渔民,褚桂明小时候常见父亲清晨三四点就要出去捕鱼,很晚才回家。褚桂明听过父亲唱山歌,优美动人。如今唱起《白杨村山歌》,他常常想起父亲,惋惜,“要是那时能跟他学一点山歌就好了……”
《白杨村山歌》的历史有一百多年,讲述了摇船哥薛景春与女主人公方大姐从相识相恋,到最终被拆散的爱情悲剧。上世纪60年代,上海作协、上海市群艺馆等组成民间文学工作小组到奉贤采集民歌,收集到了《白杨村山歌》,并根据山歌好手朱炳良、严炳棠、唐宝良等人的演唱整理成歌词文本。褚桂明听闻此事后,特地托文化站老站长帮忙,弄来了歌词本,并向奉贤的老艺人请教传统山歌唱法。他最喜欢《汏手巾》这一节,歌词里,一片江南水乡的缱绻旖旎:“郎呀侬船在江心慢慢行,丢根手巾拨郎束在身,千言万语针线中,一根根手巾一片情,丢来丢去丢不过,哎呀呀哎呀哎呀,急得姑娘脸如桃红汗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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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江南水乡,褚桂明有一片别样的情思。他记得年少时碰上连续暴雨,积水加上河水倒灌,房子里常常“水漫金山”,有些人家的小木船直接撑到客堂间,黑鱼可以游到灶膛里。为了抵御旱涝灾害,上世纪70年代,奉贤的县、乡两级政府大兴水利,疏浚河道,年轻劳动力大多要去开河。由于学校关门、初一就辍学的褚桂明,当时才17岁,挑上扁担,每天赶着曙光去开河。一条河要挖四到五米深,往河底挑一担泥巴,再像爬楼梯一样爬上去,把河泥堆起来做河塘,从上往下,最高差距可达8米。
“那时的日子只有苦和累,每天早上六点半出去,挑到下午三点钟时,人就像矮了一截。”褚桂明难忘,每年开河都选在冬天,从11月底挖到次年1月。气温降到零下,第一层泥土总是冻在一起,翻地用的“铁撘”刺常打不下去,有时甚至会断掉。
“赶上那个时代了,没办法。”那时,他就穿“一件半”手工编织的绒线衫过冬,一件整的,里面加半件无袖的。干活的年轻人从不穿棉袄,挑上担子,汗水很快蒸腾上来。如今,褚桂明冬天也很少穿棉衣。
从17岁干到25岁,他眼见奉贤几横几竖的河道挖出来,涝灾从此解决,“那段时间的辛苦,换了我们几十年幸福。”辛勤劳作时,工地上有大喇叭放音乐,褚桂明就跟着高音喇叭的旋律哼唱,缓解疲劳。
褚桂明的歌词本赖鑫琳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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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工半艺”唱沪剧
受着歌声的召唤,褚桂明向往有一天能放下扁担,走进梦里那个文艺的殿堂。1979年,齐贤乡办文艺厂组织考试,褚桂明和生产队请了假参加。他没有穿时兴的的确良衬衫,面对来自奉贤文化馆的考官,现场清唱了一段《红梅赞》,想着“我就是去碰碰运气”。那天来乡政府参加考试的人很多,但大部分人一看就不是做文艺的料,褚桂明嗓音条件好,形象也出众,脱颖而出,成为文艺厂仅有的五名男成员之一。
褚桂明在研究山歌赖鑫琳摄
在文艺厂,他们边劳动边学唱。“厂里劳动比生产队轻松。那时候演出没有钱,镇上哪个厂里有活,会安排我们加工,半工半艺自己养活自己。”褚桂明记得,当时曾帮齐贤乡的日用化学品厂包装痱子粉,先包成一个个小块,再拿十块包成一个中包装,这些痱子粉包括海鸥牌等几个牌子,销往全国各地。
1979年,上海沪剧院排演新剧《大雷雨》,大受欢迎。文艺厂问沪剧院要来剧本,褚桂明等人就围着从镇广播站借来的一台录音机,听着磁带一起学,但效率很低。好在,听说他们要学戏,上海沪剧院沈仁伟、徐伯涛等一批沪剧名家特地来面授指导,“专业就是不一样,经过他们的专业指点,我才知道自己表演上的问题,唱腔也是面对面教了以后才明白。”在名家点拨下,褚桂明成了乡里唱沪剧的好手。1980年的第二期《奉贤文艺》里,有篇文章称赞褚桂明的沪剧唱腔甜润,他至今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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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文艺厂,褚桂明第一次接触到《白杨村山歌》。“当时听说有位姓朱的前辈唱得很好,能唱完整的《白杨村山歌》。”上世纪80年代尚无“非遗”的说法,也没人担心山歌失传,褚桂明虽已听闻朱炳良的大名,但一心扑在自己喜爱的沪剧上,并没有决心去学。
如今,他才遗憾未能当面向朱炳良请教山歌唱法,等拿到歌词本时,这位乡贤已经过世。
“唱歌是一种乐趣”
“唱歌是一种乐趣,每天唱几句才能心情舒畅,还能防止老年痴呆。”褚桂明笑着说,讲到山歌,他张口便能唱上一段,但唱多了,手里离不开歌词本。他感叹,以前的老艺人唱山歌是没有文本的,靠口口相传,想到一个章节,人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桌椅如何摆设,就像顺口溜一样唱下去。
褚桂明在手机里翻了半天,找到一段影像。1981年,由上海广播电视台拍摄的《上海民歌侧记》记录了当时71岁的朱炳良在田间演唱《春耕》的情景。朱炳良的声音高亢、干燥,像在大太阳下晒过的稻梗,有一种天然的质朴气息;褚桂明的唱法温雅、圆润,更接近沪剧唱腔,有明显的修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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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桂明说,《白杨村山歌》的情节与沪剧《卖红菱》的故事情节近似,主人公的名字也相似。他坦言,沪剧唱了那么多年,山歌难免受到其影响,但他会注意区分咬字,“唱沪剧是用浦东的语音,唱山歌是用奉贤的语音。沪剧有齿音,山歌不带齿音,比如思想的‘想’字,两种唱法有明显区别。”
褚桂明的手机里还存了一段上世纪80年代奉贤钱桥镇一位老艺人唱的山歌,录音质量不高,但他反复聆听,这是他难得的山歌学习资料。
褚桂明在唱山歌赖鑫琳摄
文艺厂解散后,褚桂明做过多份工作。起初在一家乡镇企业跑销售、做采购,约20年前转去一家做厨房设备的私人企业,先在车间里做单位大食堂的炉灶、炒灶,后来维修方面的人才缺了,他又转做厨房设备维修。
最近,褚桂明依然在做厨房设备加工,改造炉灶的熄火保护装置。一方面,他闲不下来,以前服务的几家老客户有需要时会主动打电话找他。另一方面,他也有资金上的考量。就像当年在文艺厂靠包装痱子粉养活演出一样,他要靠维修厨房设备的钱供养自己的山歌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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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为传承和传播《白杨村山歌》,褚桂明成立上海风翔艺术传播工作室,包括他在内的8名成员组成演出团队,除了唱山歌,也排演小品、沪剧等节目。“光是唱山歌,可看性不强,我们就排一些大家喜闻乐见的节目,把山歌夹在整台演出里,弄得好看、丰富一点,观众才有兴趣。”
2021年至今,他已挖掘和整理《白杨村山歌》中的《情深深》《汏手巾》《采鲜桃》三个篇章。“传统山歌由男声从头唱到尾,一章唱完需要很长时间,但听区里的专家说,太长了,观众会审美疲劳。”褚桂明把山歌删去枝节、保留主干,改编成5分钟一段男女合唱的表演唱段,更强调抒情性。他还请奉贤区文化馆的徐思燕帮忙整理出适合现代演出的曲谱。
这几天,记者联系褚桂明采访时,他都在忙着准备国庆演出。他还参加了奉贤区风光艺术团,深入各村居委演出,但在那里,他只唱沪剧,在自己的团队演出时,才有山歌节目。他的工作室成员均在50岁以上,职业包括护工、小区保洁等,收入都不高。褚桂明希望有一天工作室能进入公共文化配送名单,补贴演出资金。
褚桂明的歌词本赖鑫琳摄
从第一次听说《白杨村山歌》,到自发传承《白杨村山歌》,中间经过三十多年。这样一件业余爱好,为何可以跨越多年重新拾起?褚桂明想了想说,“我有好奇心,看到什么都想研究。而且,我本来就喜欢唱歌,这么好的山歌失传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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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虽好,但即便是在奉贤,很多人也不知道《白杨村山歌》的存在。这是否意味着唱法该“改良”了?褚桂明确实有顾虑:如果山歌难以被年轻人欣赏,如何传承下去?
他听老一辈介绍,以前唱山歌的是体力较差的人,别人在田里干活时,他们就在路边唱,人们听了干得更起劲,歇息时招呼他们一起吃饭。而他小时候,生产队有了大喇叭,替代了田间歌者。如今的年轻人则有了手机。“手机里什么都有……”他感慨道,在徐里桥文化活动中心教唱山歌时,学员都在50岁以上。
褚桂明在田间唱山歌赖鑫琳摄
白杨村曾是奉贤的一个村,如今地图上已找不到这个地名。白杨村究竟在哪里?不仅褚桂明说不出,镇里的老人,区里的民歌专家都说不出。如同江南的细雨没入土地,白杨村消失在这片绿油油的稻田里,但它的故事,还随着歌声继续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