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玛格丽特一样飞翔荔枝|剧场|玛格丽特
在Young剧场看完李建军导演的《大师和玛格丽特》,走出剧场,我给荔枝发了一条信息:我看见玛格丽特了。
8年前,我们大学毕业,四个姑娘决定去俄罗斯毕业旅行。去之前,荔枝列了张书单,其中一本,就是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
读完布尔加科夫这本幻想现实主义小说,玛格丽特成了我心目中世界文学史上最迷人的女性,超越了安娜·卡列尼娜、简·爱、达洛维夫人、苔丝、林黛玉和芸娘。
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分两卷,作为女主角的玛格丽特所占篇幅十分局限。在第一卷第十三章里,大师的身影才匆匆登场,而玛格丽特只在情人的口中出现。要想正式见到她,得等到第二卷第十九章,我猜很多人还没读到这儿就放弃了。
虽然姗姗来迟,但玛格丽特一出场,整个莫斯科就退到她身后。
一整个冬天,她都在壁炉旁,因为大师的离去黯然神伤,对着炉火喃喃自语。他凭空消失了,离开了他们的爱巢——那间逼仄的只有一个窗户的地下室。而她所拥有的阿尔巴特街的花园小楼,成功而善良的丈夫,衣食无忧的生活,越来越难以忍受,充满了腐烂的气息和苦苦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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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唯一重要的宝贝,是一张大师的照片和一本被烧焦的练习本,上面是大师残存的小说字句。在他们的地下室里,她曾无数次朗读大师的小说,她说自己的生命就存在于小说之中。
然而在1930年代的苏联,小说的内容为大师引来灾祸,他焚毁了小说手稿,并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师无疑是布尔加科夫的化身,在现实中,布尔加科夫就曾焚毁《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手稿,这部伟大的作品,直到他死后33年才得以完整出版。
玛格丽特是布尔加科夫理想的化身。与大师的怯懦相比,玛格丽特勇敢非凡,让人想到《浮士德》里的诗句:“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大师和玛格丽特》中最精彩的段落之一,是玛格丽特为了解救大师,不惜与撒旦做交易,变身魔女,飞上莫斯科的上空。她仿佛一个复仇女神,让加害大师的人们一一得到报应,为此,她不惜把仇恨的一切摧毁。最后,她赴约撒旦的舞会,成为沃兰德的女伴。
我曾多次想象,撒旦的舞会如果呈现在电影或者舞台上会是什么样。书中,死去的人们从壁炉里出现,腐烂的尸体一个个复活,变成舞会上最光鲜亮丽的宾客。玛格丽特与宾客们推杯换盏,用笑容迎接着国王、侯爵、自戕者、下毒犯、皮条客、狱卒、赌徒、刽子手、疯子,完成她的任务。以此为交换,她得到撒旦的帮助,成功解救了大师。
8年前那场莫斯科之旅,玛格丽特仿佛与我们同行。
我们走过大桥,走过红白蓝三色的彩灯,走过吹小号的少年和接吻的情侣,走过手拿一枝红色康乃馨的老妇人。我们走过夜晚的阿尔巴特街,走过普希金的阿尔巴特街,走过布尔加科夫的阿尔巴特街。勇敢而美丽的玛格丽特,从窗户飞出来,和侍女一起飞过莫斯科的夜空,飞过灯火辉煌的阿尔巴特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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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现实中的俄罗斯和被文学建构的俄罗斯中穿梭。在莫斯科,我们在新圣女公墓,找到了契诃夫的墓碑。那时候是5月,天气还很冷,但草地上开满了黄色的蒲公英。我们把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放到契诃夫的墓前。我们去了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麻雀山,想要“分开这密林!疯狂地度过这一天”。有一晚,我们坐着火车,从莫斯科的雨夜穿越到圣彼得堡的清晨,想象安娜·卡列尼娜在那辆列车上的遭遇。
在涅瓦河畔,我们脑中回响着普希金的诗歌,在文学咖啡馆,我们喝了许多红菜头汤。天如果下雨,我们就躲进美术馆,整日整日地看夏加尔的画,画中的恋人,总是飞在城市上空。夏加尔画中的女人,分明就是玛格丽特。
在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我们细细端详夏加尔画于1918年的《城镇上空》。那时候他31岁,与贝拉新婚不久。整幅画是灰蓝的调子,一对恋人漂浮在城镇上空,地上是屋顶、教堂和溪流。以前看复制品,总觉得男人拉着女人向上,站在半堵墙大的真迹前,才发现,更像是女人托着男人飞向天空。
她有卷曲的短发,紧闭的嘴唇,穿着时髦黑色玛丽珍的双脚往后蹬,向前伸出右臂,双眼俯视大地。而男人伏在她的背上,眼睛看向身后。画于同一时期的《散步》也是这样。男人站立着,女人在天空中飞翔,她的手牵着他的。
夏加尔画下这些画十年之后,布尔加科夫才开始写《大师和玛格丽特》。不知道玛格丽特的形象,有没有从夏加尔的画中得到灵感。
夏加尔画中的女人,原型是他的妻子贝拉。作为犹太人的夏加尔,曾在二战中流亡,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刻,贝拉陪伴着她,他曾说:“如果生命的调色板只能有一种颜色,这个颜色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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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玛格丽特的原型,则是布尔加科夫的第二任妻子伊莱娜·奚洛夫斯卡娅。《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写作贯穿了布尔加科夫人生最后的十二年,伊莱娜也始终陪伴着他。其间,他所有作品无一发表,伊莱娜始终是他最忠实的读者。
即使身陷囹圄,但那个美丽的女人,带着浪漫的姿态和不可思议的勇气,代替我们飞上天空,给我们无限的想象。
比起《大师和玛格丽特》原著,李建军导演的话剧中,玛格丽特没有原著里那些哭泣、犹豫和黯然神伤,她爱得执着,恨得坚决。
书中,当玛格丽特涂上阿扎泽勒的药膏,她从30岁重返20岁。脸上的黄斑、眼角的鱼尾纹都消失了,变得明眸皓齿、秀发乌黑、容光焕发。她如释重负,获得了完完全全的快乐与自由,并掌握了飞翔的秘密。
在李建军导演的话剧中,玛格丽特在舞台的声光电中完成了“黑化”。今天,比起“白莲花”般的女主角,我们更喜欢恶女、魔女,喜欢睚眦必报的复仇女神。玛格丽特不需要重返20岁。她穿着黑色的裙子,顶着烟熏妆和爆炸头,脸上带着癫狂的笑,高高地站在移动的化妆台上跳舞。
她是一只乌鸦,一道阴影,一个特立独行的摇滚明星,在舞台上挥洒她的生命力与破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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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建军也极具破坏力。他把Young剧场的舞台变成撒旦降临的莫斯科,一会儿下起瓢泼大雨,差点儿把剧场淹了,一会儿又被倾倒了各种各样的垃圾,包括成堆的旧衣服、瘫软的人偶,还有大白菜,全都被抛在台上。要我是Young工作人员,我一定会疯的。现场乐队的摇滚乐演奏,让耳膜和心尖震颤。还有大屏幕里的爆破场景,看着满桌的美食被炸成碎片,我有点饿,但感到一种释放。
当身处的世界变成一片废墟,我们该何去何从?
在布尔加科夫的原著中,玛格丽特解救了大师,他们一同飞向理想之国,飞向“永恒的避难所”。而李建军导演的版本,结局改得非常好。玛格丽特和大师在精神病院举行了一场婚礼,撒旦是他们的证婚人。当撒旦问他们要去往何处时,玛格丽特坚定地说,他们想要回到阿尔巴特街的那间地下室。
我很喜欢这个结局。没有一个可以一起飞往的理想之国,只有回到那间地下室,直面现实,直面困苦。
我们四个女孩带着《大师和玛格丽特》去莫斯科毕业旅行时,20多岁,天真,快乐。我们想爱,想飞上天空,对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充满好奇。我们都为玛格丽特着迷,因为那是我们理想中的自己。
如今我们到了30+的年纪,大家都忙忙碌碌,失恋过,失败过,也失望过。偶尔聚会,聊天的话题常常不可挽回地变成抗皱、生育、父母的疾病、工作的压力。我们都变了,但我们依然会时常想起玛格丽特。她给了我们一些仰望夜空的理由,给我们一些勇气,去爱、去承受、去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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